1959年初夏,赣江东岸细雨连绵。刘俊秀站在尚未合拢的围堤上,蓑衣早被汗水浸透。几个县里的工程队长递上最新水位记录,他挥手示意继续加固闸门。岸边村民议论:“老刘一天跑三十里,比年轻人还拼。”没人想到,两年后,这位省委书记会在南昌的便宴上,与周总理隔桌对饮,并为江西人赢下一场特殊的“战斗”。
赣鄱大地的水利,是刘俊秀挂在嘴上的第一要紧事。水网稠密,旱涝无常,若无成套工程,增产便成空谈。为了摸清底子,他不坐吉普,改骑小毛驴,用半个月绕遍修河与信江交汇处。笔记本上密密麻麻,既有亩产数据,也有农户口述:“只要田里能蓄水,再穷的地也出粮。”这些原始材料,后来成了江西“三变”方案的骨架。
时间推回到1949年2月。东北雪还没化,刘俊秀接到南下命令,一身旧呢子大衣就赶到吉林市。陈正人简短交代任务:“武器带足,干部集中,目标江西。”列车进津浦线时,车厢里冻得结霜,他却拿粉笔在车壁写下三行字:调训、分配、支前。战友笑他死板,他答:“到南昌脚跟没站稳,这三件事一天不能丢。”
南昌解放后,军管会里油灯昏黄。刘俊秀被分派抓干部。人手短缺,他干脆把五十多名山区游击队骨干抽调,集中培训半月,再分赴各县。有人担心新干部不懂政务,他摇头:“先让老百姓看到共产党带来的公道,文件可以慢慢学。”
1952年底,他升任省委第二副书记,正式主管农村。会上他没铺大话,只问一句:“全省有多少亩红壤?”没人答得完整。第二天他自己下乡,揣把折尺测地。红壤酸性重,宜茶宜林,若直接种稻,产量上不去。刘俊秀提出“改造红壤”、新开千亩茶园的大胆计划。有人嫌冒进,他回一句老话:“种一亩可收百年,值。”
精耕细作之外,他最看重水利。1953年春,他沿赣江一路勘察,指在地图上画了五条自流灌渠。技术员提醒落差不足,他说:“先开样板,实地测一次再说。”三个月后样板渠完工,水面自高向低滑进稻田,稻苗青得发亮。乡亲们围在渠口喊:“这水救了我们的命!”那年江西平均亩产涨了一成多。
1956年,省委决定上马两座水电站。工期紧,设备缺。他亲自当总指挥,白天巡工地,夜里和设计院对图纸。有人见他熬红眼睛,劝他休息,他笑:“发电一天早,江西晚上就能亮一天电灯。”水电站并网那晚,南昌街头霓虹第一次整夜不熄,市民站在江边鼓掌,他却悄悄回到办公室,写下一行字:“电来粮丰。”
1961年4月,华东局联席会议前夕,多位大军区司令抵达南昌。夜里散步,话题自然落到军粮。有人苦笑:“定量一减再减,再打仗可咋整。”许世友扔下一句:“刀子快也得有干粮顶腰。”刘俊秀听完,仅回六个字:“江西不当逃兵。”此言一出,众人颔首。
不久他被毛主席约谈。主席开门见山:“蒋介石若来添乱,你们能不能保二百万人的口粮?”刘俊秀略一思索,答:“一年没问题。”主席拍案:“好,有底气!”
同年夏天,周总理南下调研。省委安排简易便宴,地点是八一起义旧址旁的小礼堂。开席前,总理先巡视闸口、榨油厂、农机站,问得极细:“今年早稻亩产几成?秋稻灌浆到哪一步?”刘俊秀一一作答,总理连声说“好”。
转入宴会,桌上只有家常菜:粉蒸肉、藜蒿炒腊肉、瓦罐汤。刘俊秀端杯起身:“总理,阔别三十四年,欢迎您回南昌。”周总理微笑举杯,却停在半空:“可以喝,不过我有个条件。”这话把全桌人吊起胃口。
刘俊秀心里打鼓,小声请教:“什么条件?”周总理放低声音,却清晰:“干一杯酒,江西再外调粮食一亿斤。三杯三亿,怎么样?”气氛瞬间凝住。江西当年虽增产,可余粮并不宽裕。刘俊秀眉头紧皱,旁边同志低声怂恿:“老刘,先喝了再说呗。”
周总理继续解释:“调查组比对过,各省口径,我看江西还能再挤一挤,并非难为你们。”短暂沉默后,刘俊秀端杯,语速放缓:“行,三杯三亿斤!”话落,他仰脖一饮而尽。周总理爽朗大笑,与他连干三杯,轻拍他肩膀:“刘俊秀,好样的!”餐厅外不远处,南昌夜色正浓,远处水电站的灯光映在赣江面上,闪闪发亮。
宴会结束,他连夜召集农业厅、水利厅、商业厅开碰头会。第一句话:“兄弟们,三杯酒换来三亿斤,签字生效!”随后一张调拨路线草图在桌面摊开:樟树、丰城、上饶、临川……粮食从各大仓库分批启运,再经水道铁道送往华东沿海防区。他强调避开主汛期,确保不霉不潮。有人担心过河船只不够,他当场拍板,从省里油料指标里硬挤,包下三十艘机帆船。
调粮工作持续近百天,累计外运三亿零一十万斤,未缺一两。前线来电致谢,他只回五个字:“子弟兵应得。”文件留档时,他批注:“粮草先行,兵者大事。”
1962年后,他照例奔走各地。许多外省干部好奇:“江西凭啥底气这么足?”归根结底还是那张水利网。刘俊秀常说:“没有水,就没有粮。”基层会上,他拍桌子讲小故事:某县旱田改双季,头年翻番,第二年却遇虫灾,幸而水利站及时放水,才守住亩产六百斤。故事朴实,却敲得参会干部直点头。
周总理对刘俊秀的印象,也因那三杯酒而加深。1967年春,总理把身处逆境的刘俊秀接到北京。谈话间,总理递上一支烟,笑问:“南昌的粉蒸肉还香不?”刘俊秀回答:“香,但北京的烟更提神。”一句玩笑化开了尴尬。10月1日,他应邀登上天安门城楼,看人潮涌动,神色平静。
1968年6月,经周总理牵线,他向毛主席递交报告,请求回赣工作。批示很简短:“同意,去吧。”返回南昌后,他分管老干部。很多老同志反映看病难、用车难,他跑北京找余秋里,一口气要了百辆吉普。车到位那天,好些老干部泛泪:“老刘没忘老伙计。”
进入1970年代,江西突遇特大洪水。长江水位跳警戒线,九江岌岌可危。省防汛总指挥刘俊秀把雨衣一披,连夜赶赴圩堤。洪峰三次逼堤,他调电台指挥:“蓄泄并举,分段包干。”十几天苦战,江水退下,九江、南昌平安。群众自发送来锦旗,他摆手:“别把功劳写我名下,写全省军民。”
十一届三中全会后,全国工作重心转向现代化。时年七十六岁的刘俊秀依旧早出晚归。他到吉安山区,蹲点研究林区承包;到乐平丘陵,调研旱地经济作物。一半干部劝他保重,他拍拍背心:“还顶得住。”1982年九月,他主动退居二线,把机会留给年轻人。哪知走下台,他仍旧操心水电站扩建,又向省委递交“赣江梯级开发”建议。文件厚达万字,字句照旧犀利。
1985年8月8日,刘俊秀病逝南昌,终年八十一岁。讣告发布那日,南昌街头自发送花圈的,除党政机关外,还有许多普通农民。他们记得,是那个嗓音沙哑的老人,让稻穗一次次挺直腰杆,让江西有底气举杯对总理说:“三杯三亿斤!”
延伸:三杯酒后的账本
宴会结束第二天拂晓,南昌供销社院子灯火通明。粮调专班二十余人围着长桌算账,计算尺噼里啪啦。谁也不愿漏一石米。外调三亿斤,需要征集、运输、仓储环节全部跟进,任何环节掉链子都会前功尽弃。
赣东上饶地区是优质早稻产区,却苦于缺火车皮。专班把老旧窄轨线图重新翻出,决定改走“水陆联运”:先驳运信江,再由鹰潭装车北上。运输科小李拍胸脯:“江上木船多,再老也跑得动。”可船老,吨位小,单船最多装八千斤,往返耗时大。刘俊秀指着图纸提议:“把船编组,十条结成串,二十四小时不停靠。”事实证明可行,信江航道上,很快出现一列列船串,远看像浮在水面的长龙。
赣北修水山区难度更大,地势崎岖,无铁路,公路也是碎石。专班决议发动民工驮运,把粮食装成八十斤一袋,挑经山道汇集到河口再装船。有人担心劳力吃不消,刘俊秀请交通部门拨木制独轮车,并给挑夫加三斤定量补贴。山区群众自觉出力,他们说:“这是给子弟兵的干粮,挑破肩也要挑到江边。”短短二十天,修水就完成三千吨任务。
南昌周边仓储偏紧,省里腾出几处废旧兵营,临时改成敞口粮库。为了防潮,地面先铺竹排,再铺草帘。仓库见缝插针,最终硬是堆下四十万吨余粮。商业厅老会计在账本上写:“竹排一捆半毛钱,草帘两毛,省则省矣,保粮更要紧。”
运输途中,最棘手的是梅雨。入梅那日,江面翻起白浪。专班决定实行“雨讯联动”,沿途设八个临时观测点,每报一次雨情,就提前调度船只靠岸避风。一次也没翻船,军供部门后来赞叹:“江西的粮,比炮弹还准时。”
七月中旬,最后一批粮车驶入福建前线军需站,磅秤显示:三亿零一十万斤。交接单写好,电报飞回南昌:“任务完成。”刘俊秀在办公室听完汇报,只说一句:“告诉大家,谨慎验仓,不准抹零。”
这场调粮行动,堪称一场无硝烟的战斗。江西干部群众凭一股韧劲,把条条细流汇成汹涌大河。三杯酒并非简单游戏,而是考验组织、考验执行、考验情义。档案里那些数字如今看似平淡,却精准记录着一个省份的担当——担当起国家需要它担当的那一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