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拍桌子的梁启超
1925年秋天,清华学校校长曹云祥的办公室里,气氛有些尴尬。
梁启超刚从欧洲游历归来,正在筹备清华国学研究院的事。办公室桌上摊着一份名单,前三位导师已经定下:研究甲骨文的王国维、语言学家赵元任,还有他自己。现在就差第四位。
“陈寅恪?”曹云祥看着梁启超推荐的名字,皱起了眉头,“梁先生,这个人我没听说过。他有什么著作?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他是哪个大学的博士?”
“也不是。”梁启超顿了顿,“他在国外留学十六年,但没考过任何学位。”
曹云祥愣住了。清华国学研究院刚成立,正要在学界打响名号,怎么能聘一个既无著作又无学位的人当导师?
“校长,我梁启超虽然著作等身,但我所有的书加起来,不如陈先生三百字有价值。”
梁启超走到窗前,背对着曹云祥,沉默了几秒钟。然后转过身,一只手撑在桌上。
曹云祥还想说什么,梁启超的声音又响起来:“这样的人如果不请回来,迟早会被外国大学请去的。到那时候,我们后悔都来不及。”
办公室里安静了很久。
最后,曹云祥在聘书上签字。
两个月后,一个穿长衫、戴厚眼镜的中年人出现在清华园里。他脚上是布鞋,腋下夹着个布包,里面塞满了书。
这个人就是陈寅恪,时年三十六岁。
他的简历很奇怪:1890年生于湖南长沙,祖父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,因支持戊戌变法被革职。父亲陈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,著名诗人。
13岁留学日本,后因足疾回国。1910年起游学德国、瑞士、法国、美国,先后在柏林大学、苏黎世大学、巴黎高等政治学校、哈佛大学求学。
十六年时间,他精通了英语、法语、德语、日语,还有梵文、巴利文、藏文、蒙古文、满文、突厥文等十几种语言。
但没有一张毕业证书。
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考博士,他说:“考博士并不难,但两三年内被一个专题束缚住,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。只要能学到知识,有无学位并不重要。”
这个回答在当时听起来很狂妄。
但很快,清华园里的人就发现,这个没有学位的教授,确实有狂妄的资本。
02最便宜的那道菜
开学第一天,陈寅恪走进教室,在黑板上写了副对联:
“南海圣人再传弟子,大清皇帝同学少年。”
学生们先是一愣,然后有人反应过来——梁启超是康有为的弟子,王国维是溥仪的老师。这副对联的意思是说,你们既然是梁、王的学生,那就是康有为的再传弟子,也是溥仪的同学了。
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。
陈寅恪又说:“我讲课有‘三不讲’:书上有的不讲,别人讲过的不讲,我自己讲过的也不讲。”
一开始有学生不信,很快发现,这位陈先生确实每堂课都讲新东西。
他讲唐朝的礼制,能从葡萄酒的产地讲到波斯商人的迁徙路线。
他讲《长恨歌》,第一句不是讲杨贵妃有多美,而是考证她入宫时是不是处女——这看似无聊的问题,背后牵扯出整个唐代的婚礼制度。
他讲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,能考证出那个“老大嫁作商人妇”的琵琶女,到底多少岁,是什么人种,在长安属于几流妓女。
他根据诗中“十三学得琵琶成”和“老大嫁作商人妇”,推算出琵琶女在元和十一年遇到白居易时,正好三十岁。
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。
很快,陈寅恪的课就坐不下了。历史系的学生来听,中文系的学生也来听。后来连教授们都开始来旁听:朱自清、冯友兰、吴宓,一个都不落。
冯友兰是哲学大家,名气比陈寅恪响亮得多。但每次上课前,他都会先到陈寅恪的办公室,恭恭敬敬地听陈先生讲一会儿话,然后才走进自己的教室。
有一次,国学研究院主任吴宓私下问陈寅恪:“你怎么懂这么多?”
陈寅恪想了想,说:“我在德国的时候,每天早上买最便宜的面包,然后就去图书馆,一坐就是一整天。”
吴宓后来才知道,陈寅恪留学十六年,几乎把所有钱都花在买书上。刚到美国时,他一口气买下整套《剑桥近代史》《剑桥古代史》《剑桥中古史》,同学们都觉得他疯了。在柏林求学时,生活非常清苦,每天只吃面包,把省下来的钱全部用来买书。
有一次,赵元任夫妇去看他,发现他午饭总是点炒腰花。后来在清华,赵元任的妻子杨步伟特意让厨子做腰花,陈寅恪却不吃了。
杨步伟很奇怪:“你在德国不是总吃腰花吗?”
陈寅恪笑了笑:“腰花在德国最便宜。”
杨步伟后来对人说:“那时候在德国的留学生,大多数玩得很乱,只有傅斯年和陈寅恪两个人,像宁国府门前的一对石狮子,一动不动。”
清华园里,陈寅恪很快就有了个外号——活字典。无论什么问题,只要问他,总能得到答案。学生们发现自己的教授也来听陈寅恪的课,就尊称他为“太老师”。
历史学家郑天挺说:“陈寅恪是教授的教授。”
傅斯年说得更直白:陈先生的学问,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。
03对对子
1932年夏天,清华大学中文系招生。系主任刘文典请陈寅恪出考题。
陈寅恪定好次日去北戴河休养,匆匆拟了两道题:一篇作文《梦游清华园记》,另一道是对对子。
对子的上联只有三个字:“孙行者”。
考卷发下去,考场里鸦雀无声。半小时后,陆续有学生交了白卷。最后统计,一半以上的考生答不出来。
有人对“唐三藏”,有人对“猪八戒”,有人对“沙和尚”。陈寅恪看了看,都不及格。
只有一个叫周祖谟的考生,写了“胡适之”三个字。
陈寅恪看到这个答案,在卷子上批了个满分。
消息传出去,报纸上开始有文章批评清华“食古不化”,在白话文运动的时代还让学生对对子。
陈寅恪写了篇文章解释:这道题不是怪题,而是要考四样东西——第一,能否区分虚字和实字;第二,能否区分平仄声;第三,读书多少;第四,思想是否有条理。
“孙行者”三个字,“孙”是姓,“行”是虚字,“者”是实字。胡适之正好对应,而且声调平仄也对得工整。
这篇文章发表后,批评声很快就平息了。
04八千麻袋
1929年,有个收藏家叫李盛铎,手里有一批清宫档案。
这批档案原本存在国立历史博物馆筹备处,一共八千麻袋,重达十五万斤。1921年,一个旗人处长伙同几个人,把这批档案当废纸卖给了北京同懋增纸店,换了四千块银元。
幸亏收藏家罗振玉偶然发现了流入市面的档案,找到同懋增纸店。当时已经卖出去一千麻袋,其余的被运到定兴和唐山的纸厂,准备化成纸浆做“还魂钱”。
罗振玉倾家荡产,以一万三千元的高价把剩余档案买了回来。但他也无力整理,就转手卖给了李盛铎。
现在,李盛铎也维持不下去了,打算出手。
消息传到清华,陈寅恪找到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:“这批档案不能丢,必须买下来。”
傅斯年问:有多少?
“八千麻袋,十五万斤。”
傅斯年倒吸一口凉气。
陈寅恪说:“里面有明清两朝的内阁档案,都是孤本。如果化成纸浆,中国历史研究至少倒退五十年。”
经过陈寅恪和胡适的共同努力,傅斯年向中研院院长蔡元培申请到了经费。陈寅恪又亲自出面,和李盛铎谈了好几次,讨价还价,终于把这批档案买了下来。
1929年8月,八千麻袋档案运到北平北海静心斋。陈寅恪和一批学者开始整理。其中两万五千公斤已经破烂不堪,需要一页一页地修补、分类、编目。
他们把整理好的档案汇编成《明清史料》,陆续出版。
那段时间,是陈寅恪一生中最舒心的日子。每天埋首于故纸堆中,钩沉索隐,考证史实。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——不是为了升官发财,也不是为了扬名立万,而是为了保存中国的历史,让后人知道这个国家曾经发生过什么。
但好景不长。
05绝食
1937年7月7日,卢沟桥事变爆发。
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,这一年已经八十五岁。他曾是晚清“四公子”之一,诗文大家,戊戌变法时因为支持变法被革职。后来远离政治,专心写诗。
日军进入北平后,派人来拉拢陈三立。来人说,陈老先生德高望重,如果能出来做个什么职务,对大家都好。
陈三立把来人赶了出去。
第二天,他开始绝食。
家人劝他,他不听。第三天,第四天,仍然不吃不喝。第五天,陈三立躺在床上,已经说不出话来。
陈寅恪跪在床前。父亲用最后的力气,握了握他的手,然后闭上了眼睛。
料理完父亲的后事,陈寅恪病倒了。医生检查后说,他右眼视网膜剥离,必须马上做手术,而且术后要静养很长时间。
陈寅恪躺在床上,想起父亲绝食时的样子。他知道父亲是在用死明志——我宁可死,也不做亡国奴。
那我呢?如果我做了手术,在北平养病,日本人会放过我吗?如果他们再来拉拢,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?
陈寅恪做了决定:不做手术,马上离开北平。
父亲的灵柩还没下葬,陈寅恪就带着妻子唐筼和三个女儿,连夜逃离了北平。
一路南下,颠沛流离。途中他们经过长沙、衡阳,火车时开时停,常常要躲空袭。行李丢了好几次,带出来的书籍手稿也毁了大半。等到了昆明,陈寅恪的右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。
他写了一首诗:南渡自应思往事,北归端恐待来生。
06茅草屋里的两本书
西南联大在昆明办学,条件极其艰苦。陈寅恪一家住在茅草屋里,屋顶漏雨,墙壁透风。晚上点的是菜油灯,光线昏暗。
但陈寅恪没有停止教学和研究。他每天备课,给学生讲唐史、讲隋唐制度。只是现在,他只能用左眼看书,而且必须把书举到眼前很近的地方才能勉强看清。
有一次导演贺孟斧听说陈寅恪要讲“元白诗证史”,第一课讲《长恨歌》,觉得一定很精彩,特意赶去听课。但听说第一课要讲杨贵妃是否以处女入宫,就打消了念头,觉得这个题目太无聊。
他不知道,陈寅恪是要通过这个问题,引出整个唐朝的婚礼制度。
陈寅恪的课,历史系教授郑天挺每课必到。郑天挺后来说:“陈寅恪为教授之教授,其授课多有学者、教授听讲。”
就连自视甚高的刘文典,也对陈寅恪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刘文典自称“全中国真正懂《庄子》的只有我和庄子”,但他公开说:“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,他该拿四百块钱,我该拿四十块钱。”
每次昆明响起空袭警报,刘文典都跑得飞快,嘴里喊着:“我得替《庄子》跑,我死了,就没人讲《庄子》了!”
但如果路上看到陈寅恪,他就会停下来,指挥学生:“快去保护国粹!陈先生要是出事了,五十年内不会再有这样的人!”
1944年12月,一个雾气阴冷的早晨。
陈寅恪醒来,睁开眼睛。眼前一片漆黑。
他又闭上眼,再睁开。还是黑的。
妻子唐筼进来,看到他呆呆地坐在床上,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。
“看不见了。”陈寅恪说。
从那天起,陈寅恪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世界。他看不见妻子的脸,看不见女儿们长大,看不见昆明的天空,也看不见书上的字。
但他没有停下来。
他让助手给他读书,读完了他记在心里。然后自己在脑海中构思,口述出来,让助手记录。
就这样,在昆明那间茅草屋里,在汗流浃背、蚊虫叮咬的日日夜夜里,陈寅恪完全靠记忆,写出了两本书:《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》和《唐代政治史述论稿》。
这两本书后来成为隋唐史研究的经典。
抗战胜利后,陈寅恪去英国治疗眼疾。他抱着最后的希望,想恢复一点视力。但治疗无效,1946年10月,他回到清华,双目已经完全失明。
回到清华后,他给自己的书斋取了个名字:“不见为净之室”。
07一袋面粉
在去英国之前,陈寅恪曾经被困在香港。
那是1940年,他原本要去英国牛津大学任教,顺便治疗眼疾。牛津大学给他的聘书很郑重,这是该校三百年来第一次聘请中国人为专职教授。
但欧洲战事爆发,航线中断,陈寅恪只能滞留香港。
1941年,太平洋战争爆发,香港沦陷。
陈家的生活更加艰难。和内地的联系全部中断,汇款也收不到。唐筼在日记里写:“食粥不饱,卧床难起。”
有一天,门外来了几个日本宪兵
,扛着好几袋面粉。
“陈先生,这是皇军的一点心意,请收下。”
陈寅恪坐在椅子上,听到这话,慢慢站起来。他虽然看不见,但声音很清楚:“拿回去。”
“陈先生,您一家人都要吃饭......”
“拿回去!”
宪兵们面面相觑。他们把面粉搬进屋里,陈寅恪就让妻子帮忙,两个人一起把面粉拖出去。宪兵往里搬,陈寅恪往外拖。最后宪兵只好把面粉全部搬走。
那天晚上,陈家的晚饭还是稀粥。
三个女儿都饿着,但谁也没有说话。
唐筼握着陈寅恪的手,轻轻说:“我们不吃日本人的东西。”
陈寅恪点了点头。
日本人还派了伪港督来,拿出二十万军票,让陈寅恪办刊物。陈寅恪又拒绝了。
消息传回昆明,西南联大的师生们都很担心。刘文典逢人就说:“陈先生若出事,五十年内不再有此人!”
幸好傅斯年等人疾呼奔走,经中研院院长朱家骅打通各个环节,终于在1942年把陈寅恪一家救出香港。
08两个条件
1948年12月,北平被解放军重兵包围。
国民政府派出最后一架飞机,到北平“抢救”学界名流。名单上第一个就是北大校长胡适,第二个是陈寅恪。
飞机落地后,胡适劝陈寅恪:“跟我去台湾吧。”
陈寅恪没有说话。
第二天,他带着家人离开南京,去了广州。先是在岭南大学任教,后来院系调整,并入中山大学。
1953年,中国科学院成立历史研究委员会,郭沫若任院长。委员会下设三个研究所:上古史所长是郭沫若,近代史所长是范文澜,中古史所长——郭沫若想请陈寅恪。
陈寅恪的学生汪篯受委托,带着郭沫若和李四光的亲笔信,来到广州。
汪篯住进陈家,每天和老师聊天,劝他去北京。说这是多大的荣誉,多好的条件,国家多么重视。
陈寅恪听着,没有接话。
聊了好几天,汪篯觉得差不多了,就问:“老师,您看什么时候动身?”
陈寅恪说:“我有两个条件。第一,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,并不学习政治。”
汪篯愣了一下。
陈寅恪接着说:“第二,请毛公或刘公给一个允许证明书,以作挡箭牌。”
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。
汪篯咽了口唾沫:“老师,这个......”
“怎么?”陈寅恪的声音平静,“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该和我有同样的看法,应该从我之说。否则,就谈不到学术研究。”
汪篯说不出话来。
过了很久,陈寅恪站起来,声音突然变得严厉:"你不是我的学生!给我滚出去!"
汪篯走了。
几天后,陈寅恪气消了一些,又让人把汪篯叫回来。他对汪篯说:我不是不讲情面,但学术研究必须有独立精神,自由思想。如果没有这个,那不是真正的学术。我带的学生,都必须有独立精神,自由思想。你现在不这样想了,所以你不是我的学生。
汪篯低着头,没有说话。
陈寅恪又说:“你回去后,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郭院长。”
汪篯回到北京,把话带到了。从此再没有人提让陈寅恪去北京的事。
陈寅恪留在广州,继续在中山大学教书。广东省委对他很照顾,专门给他配了三个半护士,工资也是一级教授的标准。
但他心里明白,这种日子不会长久。
09一个妓女的传记
1958年,陈寅恪不能教书了。
他被指为“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”,学校不让他上讲台。陈寅恪当即提出:坚决不再开课,以免贻误青年。
然后他回到家里,关上门,开始写一本新书。
这本书的主人公叫柳如是,明末清初的名妓,秦淮八艳之首,后来嫁给了大学士钱谦益。
有人不理解:一个史学大师,为什么要给一个妓女写传记?
陈寅恪自己说得很清楚:柳如是一个倚门卖笑的弱女子,在明清易代之际,比五尺男儿更看重家国大义。她和钱谦益一起资助抗清义士,支持郑成功,虽然最终失败,但气节不输任何人。
他要为她立传,表彰“我民族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。
但很多人知道,陈寅恪其实是在写自己。他和钱谦益何其相似:都是饱读诗书的文人,都经历了朝代更替,都在新旧之间挣扎。
写这本书的时候,陈寅恪已经双目失明,行动也不方便。他每天口述,助手黄萱记录。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从早到晚。
黄萱后来说:“陈先生以失明之身,不惮辛苦,经之营之,钩稽沉隐,以成此稿。其坚毅之精神,真有惊天地、泣鬼神的气概。”
这本书叫《柳如是别传》,八十万字。从1954年开始写,到1964年才完稿,整整十年。
1962年,吴宓来看陈寅恪。两人是哈佛的老同学,几十年没见了。
吴宓看到陈寅恪的样子,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。陈寅恪坐在椅子上,瘦得脱了形,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。
陈寅恪对吴宓说:“我写这本书,是痛哭古人,留赠来者。”
同年,陈寅恪摔断了右腿股骨。从此只能卧床,每隔几小时要翻一次身。照顾他的护士朱佩贞,翻身技术很好,能让他感觉不到疼痛。
有一次,陈寅恪问朱佩贞:“什么是‘反动’?”
朱佩贞想了想,趁给他翻身的时候说:“你每次都问什么是‘反动’,这就是‘反动’。”
在粤语里,“反动”和“翻身”的“翻”字发音相同。
陈寅恪听了大笑:“那你这样做,就是‘反动’?”
朱佩贞说:“是我帮你‘反动’,而不是我反动。”
这成了陈寅恪生命中最后几年里难得的笑话。之后每次翻身,他和妻子、护士都要为此笑一场。
生活里可笑的事情,实在太少了。
10高音喇叭
1966年,夏天。
一张张大字报贴满了陈寅恪家的墙壁,从外墙贴到内墙,从客厅贴到卧室,最后贴到了床头。
陈寅恪的工资被冻结,存款也被冻结。助手黄萱被赶走了,三个护士也撤了。
历史系要开批斗大会,批斗陈寅恪。
但陈寅恪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,没法到会场去。
系里的人商量了一下,决定在会场中间放一把空椅子,当作陈寅恪,然后"缺席批斗"。
批斗会开始了。台上台下,口号声震天响。
突然,一个人站起来,走上台。
他叫刘节,是陈寅恪的学生,当时是中山大学历史系主任。
刘节说:“我愿意代替老师接受批斗。”
台下一片哗然。
批斗会继续进行,所有的批判都落在刘节身上。他站在台上,一动不动。
会后,有人问他:“你有什么感想?”
刘节抬起头,声音很平静:“能代替老师挨批斗,是我的光荣。”
话音刚落,又是一顿毒打。
刘节年龄比陈寅恪小,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二届学生。他一直尊陈寅恪为师,逢年过节都会去拜访,甚至行跪拜礼,旁若无人。
有人暗示他批判老师以自保,他拒绝了。
11眼泪
1969年春节过后不久,陈寅恪一家被赶出了住了十几年的东南区一号楼。
那天,陈寅恪躺在一辆板车上,被人拉着,搬到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里。
路上有行人看到,都摇头叹息。
新住处的条件很差,墙壁开裂,屋顶漏雨。陈寅恪躺在床上,已经瘦得不成人形。他连流食都咽不下去了,每天只能喝一点水。
唐筼的心脏病也越来越重。但她每天还要参加家属学习班,不准请假。她走的时候,陈寅恪就一个人躺在床上,一整天都没人照顾。
1969年10月7日,凌晨五点半。
陈寅恪心力衰竭,肠梗阻,肠麻痹。
医生来抢救,已经没用了。
陈寅恪躺在床上,一句话也没说。只是眼角不停地流泪。
唐筼握着他的手,也没有说话。
陈寅恪走了,虚岁八十。
四十五天后,11月21日晚上八点,唐筼脑溢血、高血压、心脏病多种疾病并发,也去了。
两个人合葬在一起。后来,墓碑迁到庐山,上面刻着陈寅恪当年为王国维写的那句话:
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。”
